孤岛

注:这是一篇旧文。

自己的孤独症状,在year 3达到了顶峰。

同跑马地富家子弟的家教合约到期后,失业的周末成为了我必须接受的奢侈品。而以往一直用忙碌遮盖的胡思乱想,让内心对找工作的逃避在2变成3的那一刻突然间萌芽。所以应该去申请做PhD狗还是混个Master再出来做狗,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搁浅了可能有一万年。望着宿舍窗外汹涌向南的薄扶林道,心情就像岛上的房价一样,在空中喧嚣地漂着。潜意识里渴望着一种内心的宁静,我罔顾耳畔滴答的毕业倒计时,表现得满不在乎。

逃避首先体现在一日三餐的独行侠姿态。早上七点准时出现在伟伦某楼的pantry里煎着香肠和鸡蛋。离开单人间前习惯性地看一眼还没投出去的论文,倚在校车的角落里忧郁:收, 有PhD offer弄得满城风雨皆大欢喜;拒,既没Master又没综援滚回大陆乡下可能是唯一命运。麻木中匆匆扫光午间SU的烧肉烧鸭饭,一旁的地盘工友谈笑风生啜得冻柠茶索索声,我却只感食多也是无味。看着机房里瘫着的几个楼寇在挤着不能再简单的FYP,难以名状的优越感短暂地在脑海里闪过,我点亮笔记本给自己浮夸的申请文书草草添了几笔。恍惚就又到了晚间饭点,黑雨中撑起一把大伞孑然一身踱下湿滑陡峭的东闸,突然又心安理得地慢悠悠兜到坤记囫囵一锅滋滋作响的煲仔饭。

这样一连好久和陌生人撑枱脚,我偶尔也会鼓起勇气眼巴巴看着碗里的饭菜质问自己:你他妈每天没干啥实质性工作吃的为何比地盘工人还要多?你饿吗?

果真我无法想清楚这些问题的答案。当时的我像一条狗,还无法分清饿和饥的区别。当然正在读这篇小说的你并不用思考我是否有妹子这个问题,都已经是狗了那必然单身。

继续回到逃避这件事上。

其实我做事本极有规划和策略,但那段时间一反常态,甚至经常鬼使神差地在工作日随机出海神游。一般是在某个不下雨的午后去中环码头搭船到某个离岛散步和晒太阳,偶尔在不那么潮湿的沙滩上睡一会儿。

记得那是个周三,般咸道94号过于祥和的气氛让我坐立难安,中午吃完巴依油乎乎的羊肉饭,我在银咖喱门口跳上一辆小巴。由于是工作日,小巴上人不多。攀上了坚道后很快左转弯下坡,快到红绿灯时有人一声“唔该灯位有落”,机械性地我也跟着下了车,擦过中环灰色冷艳的人群,晃上天桥直达码头。

我在码头的几个闸口前犹豫了下,选择了去坪洲的那个。“巴依的羊肉放的越来越少了…”我想我大概真是饿了,听着安全地带的精选碟随着鼓点/波浪/呼噜起伏,轮渡靠岸已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

和船上令人愉悦的空荡场景相反,岛上出租单车的铺头生意好的不得了。骑在剩下的最后一辆破旧的女式单车上,尽管开始有一种相当强烈的娘炮自我厌恶,转头还是觉得自己孤独得好潇洒。车子的转向有点问题,我慢悠悠地绕岛环行。快到一周时,望见之前几次上岛时没发现的一座海桥,连接着远处的另一座小岛。逃避归逃避,但起码的好奇心还在。停下来,决定上前看看。

待到桥头我才发现这桥很窄,空无一人,两边黑色的护栏看上去也并不是那么坚固。出于对连人带车掉下海的担忧,我把车停在了一旁不起眼的树丛里。

走近看对面的孤岛有大约十个开心公园的大小,苍老的礁石伴着郁郁葱葱的树丛,显得无比正常。但踏上孤岛的那一刻,来自处女座的第六感告诉我附近还是有人的。

我小心翼翼绕到岛向阳的另一侧,发现一个瘦男人正在不远处的一块礁石上,伸着长长的钓竿,戴着一顶渔夫帽安静地坐着。应该是在钓鱼,但就是感觉哪里不对头。

他似乎也发现了这条入侵领地的土狗,狼一般侧转身盯着我。

“后生仔,咁得闲嘅,唔使返工咩?”我没想到他钓鱼时说话声音还这么大,而且这问题对当时的我来说尖锐得有点粗鲁。 “唔…唔係,今日晏昼唔使上堂,就出嚟抖吓。”太阳和地平线的夹角急速变小, 我有点看不清他背光的脸,不过听声音应该是个中年人。

“唔,原来仲係学生仔…”他有点轻蔑地喃喃道。

我倒并不急着走,只是想装下怂岔开话题:“係…係仲读紧书,咁大佬你周时都嚟呢度钓鱼咩?都几得闲噢。”海浪拍打礁石的背景音出奇得小,迎面吹来的海风,夹杂着浓烈的咸腥味。

“都唔係,呢个岛附近係冇鱼嘅。”他平静地有一答一。

大学碰到的怪人不少,香港尤多。从交大中院向我发传单宣传自己被国外反动势力脑电波控制的老头,到半山坚道明爱中心楼顶同我哭诉十五年孤独观星的菲律宾难民,这种在明知道没鱼的地方钓鱼的中年大叔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不免有点蛋裂。

不过我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这个时候告诉自己千万要镇定。而无意间我又瞥了一眼他的装备,才发现刚才为什么感觉不对劲。

他没带装鱼的水桶或者鱼篓,而且说话声音一直那么大根本不在乎会把鱼吓跑。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不过出于恪守的礼仪习惯还是问了他一句:“咁…点解你仲嚟呢度嘅?”愚昧的凡人就是这样,对于自己智力不能理解的现象总是急切地寻求答案,但话一出口,又显得哪壶不开提哪壶。

短暂的沉默,只剩下海浪轻轻拍打礁石的声音。

他的声音随之低沉了下去,听起来不那么神经质了:“我宜家呢…有大把时间,你睇到我好似钓紧鱼,其实我係专登嚟呢度哂时间。咁有鱼冇鱼有咩所谓啫?”

这男人把形式主义和虚无主义拿捏的好到位,杂糅在一起说的一套一套的。

听上去像是很有故事的人,但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直接开口问他为何现在有大把时间。

只叹香港的秋天,夜晚来得急切。

夕阳带着血红,洒在缓缓起身的男人身上,显得他更加瘦弱和颀长。他从深色马甲口袋里拿了什么东西戴在了脸上,开始收拾那简单的行装。

“我谂今日差唔多啦,一阵间可能要落雨。”

这给我一种他被我赶走了的错觉。身处这奇怪的场景中,我感到颇为尴尬。

他踩着几块礁石回到了岸边,这下我能看清他的脸了。虽然戴着口罩,我还是认出了眼前这个孱弱的老者。

是系里刚退休的Dean。

好久未见,消瘦了一大圈,看来关于他生了癌的传闻是真的。

他似乎也认出了我,眼里流露出平日温暖的笑意:“宜家我已经好满足,因为我后生果阵,好少好少出嚟玩,果时嘅我真係冇时间。”

那天傍晚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岛上找个苍蝇馆子坐下来要几盘白灼濑尿虾下酒买醉,而是径直坐船回了中环码头。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是如何跟他道别的了,可能大脑已经将这段伤心的回忆自动抹去。

唯一在我脑海里盘旋的,是他一语成谶,那晚果真来了场摧枯拉朽的暴雨。

浑身湿透的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摆了好久的SKYY梅子味伏特加,借着酒胆把论文投了出去。

而那个没有鱼的孤岛,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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